客家学的开创者罗香林先生认为,客家是血统最纯正的中原汉人后裔,未曾与土著民族混血。在客家民系的诞生地汀江流域,许多证据却表明,畲族先祖也是客家的源流之一。
长汀:失意的“客家首府”
汀江流过闽西,汇入粤东的韩江,是福建唯一外流出省的大河。闽西因此与粤东连成一片,如果加上邻近的赣南,合称闽粤赣边,自成一个相对独立的文化单元,是闻名海内外的客家大本营。管辖汀江流域的古汀州府,被誉为“客家首府”,在客家发展史上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。
谈论汀江,首提龙门。长汀县庵杰乡涵前村外,有座孤立的喀斯特山头,山顶有龙门寺和天后宫两座小庙,底部形成穿岩,一条小溪从岩洞中流过,是谓龙门,也是人们常说的汀江源。事实上,汀江发源于宁化县木马山,但出龙门后始称汀江,变成一条深情地养育闽西儿女的大河。

长汀县庵杰乡龙门,水出喀斯特岩洞,即汀江源。 摄影 萧春雷
汀江经过长汀古城,一路南流,沿途汇集武平、连城、上杭、永定诸县区的支流,在永定峰市镇出省,进入广东大埔县,在三河坝与来自梅州的梅江汇合,变成宽阔的韩江,流经潮州、汕头入海。汀江全长328公里,流域面积1.18万平方公里,绝大部分地区属于福建。
路易·艾黎曾说,中国最美的两个县城是凤凰和长汀。长汀的确很美,并且因为是府城所在,增添了浓厚的人文底蕴。贡院、文庙、天后宫等建筑,都属于府级规模,相当大气。环江而筑的古城墙也修复大半。当地文友庐弓、丘有滨带我从东门登上城墙,过紫阳祠,来到城墙外陡峭的龙潭,原来这里别有天地。浓密的绿荫中,江水倒映蓝天白云,岸边的阶梯、亭台和回廊处,挤满了打牌、聊天、唱歌的人群。
在上官周纪念亭,一男一女两位老人正在进行山歌对唱,旁人不时哄笑喝彩,见我拍照,老头立马闪到一边,我抱歉地收起相机,专心倾听那散发乡野气息的客家小调。汉族是远离歌舞的民族,但客家似乎是一个例外。
大山之间的汀州府并非与世隔绝,依靠汀江航运,汀州与潮州可以进行山海物质交换。龙潭角附近有个宋慈亭,就是纪念这位南宋法医学家任长汀知县时,开凿了潮州到汀州的运盐航道。惠吉门外的老码头,曾经是这座古城最有活力之处,造就了城内店头街百货业的繁荣,经过整修,如今已成为游客流连寻古的胜地。

长汀老城与汀江相依相伴。 视觉中国 图
汀州府被“分拆”是一件难以挽回的憾事。汀州府八县,是相对独立的客家区,与福建其他地区素来界限分明;解放后闽江流域的宁化、清流、明溪三县划给了新成立的三明市,汀江流域的长汀、连城、武平、上杭、永定五县划归龙岩市,而重要的是,三明、龙岩市区的人口并非都是客家人。这样一来,客家历史上两个重要的文化符号——汀州府城和宁化石壁——分属不同的行政区域。当然,最失落的还是长汀,由府城沦落为一个普通县城。
“红旗跃过汀江,直下龙岩上杭。”这是毛泽东的一句诗词。因为紧邻赣州,汀州府深受江西方面的影响,客家迁徙、红军入闽,都是从赣南首先进入长汀与宁化,然后顺着汀江向南推进。闽西诸县是中央苏区的重要组成部分。长汀大街边矗立着中共早期领导人瞿秋白的纪念碑。1935年6月,他在这里英勇就义,最后一句话是“此地甚好”。
庐丰:由客转畲的蓝氏家庙
初冬的清晨,我们沿着汀江驱车南下。江水清浅、寂寞,很难想象它曾经是一条繁忙的航道。小水电站林立,把江水囤积为一潭潭死水,库湾里水葫芦疯长。两岸是低矮的丘陵,大小错落的盆地。稻谷已经收割,田野空荡荡的。我们穿过一个个安详的村落——房屋新旧杂陈,但人烟稀少。
在河口村,汀江斜穿武平县东北一角,接纳了支流桃溪河,将武平县北部的大禾、桃溪、湘店等乡镇变成自己的流域。接着回到长汀县地羊牯乡,旋即进入上杭县的官庄畲族乡——表面看与汉族的乡镇毫无二致。著名的紫金矿业公司也坐落在汀江边,两岸山头到处是工地、厂房和建筑。接近上杭县城时,汀江还接纳了另一条重要支流旧县河。上溯旧县河、新泉河和朋口溪,汀江航道延伸到连城县西南几个乡镇。
我觉得,汀江对上杭最深情,在县城附近形成了三四个大蛇曲,恋恋不舍。上杭的古田会议旧址全国闻名,除此之外,县城还有不少值得一看的古迹。县融媒体中心副主任林斯乾带着我转了一下临江楼、阳明门、孔庙、王阳明手书《时雨碑》和瓦子街。我上次来还没有瓦子街。原来在寻祖归宗的热潮中,近年来广东、广西、四川等地数十个姓氏的客家人,发现谱牒上都写着来自上杭的“瓦子街”“瓦子巷”或“瓦子坪”,最奇异的是,上杭这边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地名。为了方便,上杭县政府在最可能的地点命名了一条瓦子街。
清代,闽粤赣边人口爆炸,掀起了向广东、广西、四川、江西、浙江等地移民的浪潮,上杭成为闽西移民的输出中心。如果说宁化石壁是所有客家人共奉的祖地,上杭瓦子街则是近世各地客家新移民的祖地。

上杭古城的阳明门码头,很多客家人从这里登船,通过汀江航运离开山区,走向海内外。 摄影 萧春雷
表面看去,汀江中游的这座祠堂与闽粤赣边成千上万座客家祠堂没有什么不同。粉墙黛瓦,屋脊两侧为双飞燕翘檐,中间高耸一个雕花门楼,门额上镌刻“恩荣”“蓝氏家庙”字样。日晒雨淋,红纸门联已经泛白,但墨迹依然清晰,自豪地宣示家族来源:“源流汝水家声远,始居蓝田世泽长。”显然,这又是一个来自中原的高门世族。

上杭县庐丰畲族乡蓝氏家庙,碑记称,家庙约建于明中后期,占地面积2900平方米。 摄影 萧春雷
但上杭庐丰这座蓝氏家庙并非客家祠堂,或者说,最近四十年来已经不是客家祠堂了。1986年,上杭蓝氏“归族”,被确认为畲族;次年庐丰、官庄两个乡就改为畲族自治乡——闽西仅有的两个少数民族乡。事实上,蓝氏家庙是一座畲族祠堂。
蓝龙贵坚持他们的祖先经过了宁化石壁:“我们的祖先来自汝南郡,在河南周口地区,唐代迁来福建,经过宁化石壁、武平大禾,总祠还在大禾。大禾的大一郎生了七个儿子,念一郎、念二郎、念三郎……一直到念七郎。念七郎的后裔迁来上杭,就是我们的祖先。”
出生于1951年的蓝龙贵是有文化的人,曾任乡卫生院院长,为庐丰蓝氏归族奔走努力过,担任上杭县庐丰畲族人民福利协会总顾问。但他叙述的家族历史却让人糊涂。众所周知,畲族是南方民族,共奉广东潮州凤凰山为发祥地。只有客家人才把中原河南、宁化石壁当成图腾。理论上说,一个家族不能既是畲族又来自石壁。我问道:“你们认不认凤凰山是你们的祖地?”
他坚定地说:“我们不是凤凰山来的。广东的蓝姓还是我们发过去的呢,大埔、梅县的畲族还来我们这里祭祖。”
蓝氏祠堂两进,中堂高悬“种玉堂”大匾,神主牌上写着“汝南郡蓝氏庐丰始祖考念七郎公一脉之神位”。事实上,上杭庐丰蓝氏家庙只是念七郎的房派祠堂,属于武平大禾蓝氏总祠(供奉大一郎)的分祠。

庐丰蓝氏“种玉堂”,闽浙畲族蓝姓多以“种玉堂”为堂号,典出晋干宝《搜神记》“蓝田种玉”。 摄影 萧春雷
武平:与“最大畲族县”失之交臂?
每年清明,上杭庐丰蓝氏大一郎的后裔都会派人前往武平县大禾总祠祭祖,热闹非凡。奇怪的是,同为大一郎的子孙,有的是畲族,有的是客家,让人摸不着头脑。
蓝龙贵说:“天下蓝姓都是畲族,雷姓也是,钟姓就不一定了。我们原来都是客家,上世纪80年代初,上杭蓝姓想归族,找到施联朱教授,他很了解我们的情况,向省里建议就通过了。儿子是畲族,父亲当然更没问题。但武平县政府打报告迟了一点,施联朱教授已经中风,这事没办下来,后来国家就停止办理了。”
他叹了口气,又说:“现在大一郎几个儿子的后裔,有的畲族,有的客家,奇奇怪怪。”
武平是福建最西端的县,南北分别与广东梅州、江西赣州接壤,主要河流汇入广东梅江,所以这里也是闽粤客家人的重要通道。“武平有句谚语叫‘钟半县、李半街’,钟姓最多,可惜没有恢复畲族身份。”武平县文联主席何育东说:“有次我接待一位专家,他说我们县的钟、蓝、雷姓如果都恢复畲族,差不多有10万人口,武平就会变成全国最大的畲族县。”
这倒是真的,目前中国只有浙江景宁一个畲族自治县,畲族人口1.8万。如果被当成客家的武平蓝、雷、钟姓归族,将大大改变全国74万畲族人口的分布版图。
上杭与武平的畲族归族案例,让我感到畲族与客家非常亲密,二者的差别只在于是否被国家有关机构承认。按蓝龙贵的说法:“我们的血统是畲族,自称山哈,我们都会武功,是闽西的土著民族。但我们讲客话,生活方式都客家化了。所以我们既是畲族,也是客家。”畲族是血缘概念,客家是文化概念,一个畲族家族的确可以认同客家。但是除了他们自己,外人难以识别那些已经客家化的畲族。
客家:畲汉融合的新族群
畲族是闽西的土著民族吗?的确是,但只是相对汉人而言。秦汉以前,汀江流域的土著应该是百越民族(今壮侗语族的前身),他们于西汉初年曾建立过一个短暂的南海国,因为反叛而被汉文帝迁空。大约南北朝时期,聚集在湘西的“武陵蛮”(苗瑶语族)有一支率先迁徙到广东潮州地区,其中一部分沿韩江、汀江北上,隋唐时期散布在整个闽粤赣边,他们就是今天畲族的祖先。
从唐末开始,北方动荡,一拨拨汉族移民从赣州进入闽西,顺着汀江南下,进入粤东。早期进入闽西的汉人,有不少畲化了,但不断涌入的汉人最终挟文化、政治和数量优势,逐渐占了上风,于是出现畲民汉化的现象。为了避免受到社会歧视,部分定居下来的畲族参与科举、族外通婚、建祠修谱,甚至虚构来自中原和石壁的迁徙路线。经过数百年的融合,闽粤赣边的汉人打上了深深的畲族印记,与周边的广府人、福佬人差异较大,于是被称为客家人。
畲族迁徙的脚步永不停歇。明清时期,那些没有被汉化的山地畲族,继续迁往闽东、浙南。他们带走了客家方言,作为曾经在闽粤赣边生活的一个纪念。闽西本地很少畲族,粤东更少,因为多数已经融入客家这个新民系之中了。
厦门大学的人类学教授郭志超说:“汀江是客家的母亲河,这句话很准确。客家先民南迁入赣南,主要经由石城—石壁通道,到宁化以后,主流南下,主要沿汀江、韩江迁徙,首先在汀江流域形成客家。”
郭志超是东南民族问题专家,对闽西畲客关系尤为熟悉,关于庐丰蓝氏不认凤凰山为祖地,他的回答是:“凤凰山应是畲族先民最早南迁后的祖地,除了客家化的畲民之外,畲族皆以凤凰山为祖地。”的确,客家化的畲民建构中原郡望数百年,要他们一时放弃,情感上难以接受。
“既然客家是畲汉融合的产物,那么你个人认为,畲汉的比例各占多少?”我问了一个很有争议的问题。自从罗香林开创客家学研究以来,不少客家学者就延续一个论调,说客家是血统最纯正的汉族,不承认与少数民族混血。
“畲汉三七开。”他毫不犹豫地说。
汉人南迁,都曾与当地少数民族通婚,客家人也不例外,这一点得到了分子生物学的证实。李辉等人对长汀县148位客家男子进行研究,发表《客家人起源的遗传学分析》一文说:“客家人与中原汉族最近,又偏向于苗瑶语族群中的畲族,不同于其他南方汉族偏向于侗台语族群……客家人的主要成分应是中原汉人,畲族是对客家人影响最大的外来因素。”
按照这种观点,客家之独特,并非因为“血统纯正”,而是因为他们的族外通婚对象主要是苗瑶语族,受畲族文化的影响较深;而南方其他汉族民系的通婚对象多为壮侗语族(即侗台语族),受百越民族的文化影响。
三河坝:汀江、梅江与韩江
汀江航运有个致命的问题,无法全程通航。龙岩市永定区峰市的棉花滩一带险礁林立,是道无法逾越的坎,必须依赖人力陆路运输12里,到广东大埔县青溪镇的石市再下水。因此,汀江—韩江航运历来分为上下两程:从长汀至峰市;从石市至出海口。民谚形容汀江航运的繁荣:“上河八百艘,下河一千艘。”指的大约是下游有船千艘,上游有船八百,各行其道。
永定东南与闽南方言区漳州接壤,那一座座土楼,其实是客家人与福佬人族群对峙的产物。清代客家地区人口增长,生存空间受限,接近海洋的永定人纷纷沿永定河至峰市下汀江,出海谋生,永定因此变成著名的侨乡。作为闽西最重要的水陆转运码头,峰市曾尽享航运之利,但如今全淹没在水下——浩渺的棉花滩水库轻盈地吞噬了一切历史陈迹。迁建的峰市如同一座新城,望不见汀江。

龙岩永定区棉花滩水库,古代是汀江航运最艰险的河段。 摄影 萧春雷
闽粤边境大山连绵。从峰市到石市,汀江在峡谷间行进,旁边只有一条小道。行数里,江面又变成平静的库湾,原来大埔县也建了一个巨大的青溪电站。暮色中,我们进入了广东境内的第一个村子,路边楼房齐整,寂无人影,只有几家冷清的食杂店亮着灯。一位姓江的店主告诉我,村子叫铲坑村,原来在石市,建水库时石市被淹,村子迁高到这里。他又说,从前三河坝到石市走水路,石市到峰市走陆路,能通车,以前有很多脚夫,现在水路废了,村里人都出外打工了。
在大埔县三河坝,汀江结束了最后的旅程,与来自梅州市区的梅江、来自大埔的梅潭河热烈拥抱,换名韩江,穿越莲花山脉南下潮汕。汀梅两江交汇处建有一座古城,朱德率领的南昌起义队伍曾在这里打过一仗。空阔的堤岸上,矗立着一尊客家母亲背男牵女的“韩江源”石像。
如果说汀江是闽西客家的母亲河,不妨说梅江是粤东客家的母亲河,但韩江下游的潮汕人却并非客家人,而是说潮州话——属于闽南方言——的福佬人。韩江是闽粤客家人的出海口。历史上,汀江流域各县的木材、纸张、笋干、烟草等土特产,川流不息通过韩江出海,贩运四方;而上溯韩江、汀江航道的,则是盐、米、布匹、铁器等生活日用品。清代以后,韩江更成为客家人过台湾、下南洋的主要通道。

梅州大埔县三河坝客家老城航拍图 视觉中国 图
凤凰山:畲族祖地石古坪
莲花山横亘在梅州与潮州之间,同时也分开了客家与福佬两大民系,其主峰凤凰山海拔1498米,则是畲族的祖地。山上的凤凰镇出产名茶凤凰单枞,满街都是茶叶店,镇里唯一的畲族村石古坪,也以高山乌龙茶著称。
站在石古坪远眺,凤凰山区重峦叠嶂,漫山遍野的茶园。村里有个畲族风情馆,展出彩色连环“祖图”和驸马金身像。祖图讲述的是畲族起源神话:传说高辛帝时期,皇后耳痛三年,取出一虫,变成龙犬,号称盘瓠。不久番王入侵,高辛帝下诏募勇,谓斩番王首级者嫁以三公主。龙犬揭榜,趁番王酒醉时咬断其头,叼回请赏。高辛帝想悔婚,龙犬说:“把我放在金钟内七昼夜,可变成人。”公主怕他饿死,六天就打开金钟,身子已具人形,犬首依旧。盘瓠与公主婚后入居深山,生三子一女,高辛帝分别赐姓盘、蓝、雷,女儿嫁给钟姓。盘瓠打猎时被山羊撞下悬崖,又被古藤缠住,最后跌落山涧而死。此后,畲族四姓自相婚配,世代相传。
看管风情馆的老人叫蓝借枝,说从前祖祠里还放着缠住法王(盘瓠)的老藤,“拇指大,一米多长,两条,我小时候还见过,土改的时候烧掉了”。按他的说法,石古坪畲族从盘瓠开始,就一直在凤凰山坚守祖地,“经常有人来寻祖。石古坪就是畲族的发源地,全国的畲族都是我们这里发出去的”。
不过石古坪的蓝氏宗祠是新建的,没有多少信息。我向郭志超教授请教,他回答:“据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调查,石古坪的蓝氏是从闽西迁去的,这没问题。”
石古坪是个小村,只有三百多人,村人多姓蓝,雷姓只剩下一户,另外五十多位汉族多为入赘过来的。为什么畲族留在祖地人口这么少?蓝借枝不懂历史,他给了我一个风水学的理由:“祖祠的地方不会出人,这里地盘小。要搬出去,才会发达。”

始建于南宋的汀州天后宫,规模宏大,可见汀江曾经航运之盛。 摄影 萧春雷
汀江流域宛如一个硕大的子宫:大山环绕,中间是适宜耕作的丘陵盆地;溪涧密布,仿佛经络血脉;下游航道不畅,使之更显得封闭、温暖和安全;一北一南,石壁和凤凰山,从外面源源不断地注入汉畲两个民族的基因……不知孕育了多久,反正这里的汉女早已像畲妇一样天足,畲民都有了中原郡望,这片流域终于诞生了一个叫客家的新族群。
萧春雷
责编 杨嘉敏